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网王同人)网王 遗忘与否》作者:炊口绍【完结】 文案 人们常常会遗失 想要变强的理由 即使能忘记 心胸中残留的疼痛 ——《冬の寒きを経ざれば 春の暖かきを知らず 》 2014年幸村精市吧35征文第三 小链接: 35征文-千夏夕-线香花火 内容标签:网王 花季雨季 天作之和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伊贺千禧,幸村精市 ┃ 配角:仁王雅治,真田弦一郎 ┃ 其它:网球王子,同人,言情 recall   (一)   村哥晚年,真田来看他。   真田步伐稳健,幸村把外套披在肩上。黑面神到老了黑面依旧,一眼看去就严肃非常。   隆冬,下午的阳光有融融暖意。两个人在花园里下了一下午的棋,难解难分。有孩子跑过来看了看棋局,没看懂,又看了看两个人,跑走了。   “我看见一个很帅的爷爷,他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好看。”小姑娘这么说。   “你孙女真可爱。”幸村说。   “比你孙子还调皮。”真田刚刚从棋局里回过神,“好妙的一手筋。”   “我们居然下了这么久。”   “天色不早了,该走了。”   “我送你出门吧。”      幸村有把拐杖,但是不用,一个人慢慢的走。真田在后面走着。   小孙女先一头扎进了车,呼唤爷爷。   到了门口,真田回头看着:“怎么还站着?”   “等千禧。我们下棋这么无聊,她又出门散步了。”幸村的笑容轻快几分,“就快回来了,我在这里等她。”   “拿着拐杖吧。”本想这么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看着幸村微笑地笔直站立,真田发现老友还和当年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笑容温柔澄澈,眼神清亮。   风乍起。   (二)   千禧是幸村的妻子。人都说,初恋注定是不能走到最后的。人又说,相匹配的两个人身上多少有相似之处。这两点,在千禧身上都很好地没有体现。   幸村是千禧的初恋,反之不然。幸村喜静,她喜动。幸村淡定,她性急。幸村文科极强,她极弱。幸村肤白貌美,她刚回国的时候,黑得像块炭一样,只有牙齿有分辨率。   这样从内到外都走两个极端的人,居然最后走到一起,所有人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千禧刚进立海大,老师指给她一个座位。教室最后一排。   千禧比越前龙马还要小巧几分,对这么个位置很是不满。可是同桌是幸村精市。   看见同桌的当时,她就觉得那些不满瞬间消失了。   听说每个班都有一个叫小黑的人,他们班也不例外。千禧之所以没有被叫成小黑,是因为他们班本来就一个人叫小黑。自从千禧来了以后,小黑感觉地位不保了。大家没有直接叫千禧作小黑,是因为一开始纷纷以为她是个非洲人,等过了一学期千禧慢慢白起来,大家才忘了这件事。   千禧理科好得令人发指,文科烂得人神共愤。和幸村做同桌之后,她无时不刻不感觉到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为什么幸村体育那么好?为什么幸村成绩那么好?为什么幸村网球那么好?为什么幸村字写得那么好?为什么幸村美术还那么好?为什么幸村智商和情商都那么高?为什么幸村人缘这么好?除了不能生孩子,还有什么是幸村精市不会的?   千禧默默地练习着五十音。每天被国文老师上课抽背,张口结舌的时候,同桌悄悄地小声提醒。   “行了,坐下吧。我都听见了。”老师说。   她尴尬地翻着书本,幸村微微一笑。   怕读错名字,千禧都这么称呼幸村:“同桌,请你给我抽读一下五十音行吗?”   这句话是她酝酿了半天才说出来的,希望没有语法问题。   于是在千禧练五十音的纸上,幸村拿笔指一个,她喃喃自语,然后小声地念出来。   “挺好。都会写了吗?”   千禧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这个写错了。”他打开速写本用铅笔在上面写,“に。这么写自然,是不是。还有さ。”   她看着他的笔尖流畅地在纸面上划行,写出漂亮的五十音。千禧回家练习,写全班同学的名字。   后来她才知道,同桌是立海大网球部的部长,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厉害。作为一个球废,她抱着虔诚的心态站在铁丝网外面观看了他们的练习赛,站了半天,幸村恰好看见她。   “不是回家社的主力成员吗?放学拎了书包撒腿就跑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星期五,放学没事,来看看。”然后提问,“你不上场呀?”   “他是指导。”仁王窜出来说,“也是我们的门面。”   千禧看着幸村走进场,仁王在一边说:“真没想到,你们居然做了同桌。你们班主任是怎么想的。”   千禧愤愤地白了他一眼。   仁王是她小时候的邻居,好几年没见,小辫子越来越长了。第一次听说她同桌是幸村,仁王先是不敢置信,然后乐不可支:“但愿你们俩相处愉快。”   “我同桌好厉害啊,一直以为他画素描,原来墙上的油画也是他画的,好赞。”   “你不是一贯只欣赏周刊少年JUMP吗?”   “今天放学以后有其他班的女生悄悄往我同桌桌肚里塞自制的巧克力,好大一盒啊,看起来好好吃。”   “重点在自制上。你该把动手能力从泡泡面提高到做巧克力了。”   “我同桌说我日语越来越好了,我也觉得。”   “等你看JUMP的时候能把银魂的吐槽整个看下来再说吧。”   “我今天才知道我同桌比我重哎,他看起来很瘦。原来我也不胖嘛。”   “一块炭和一大块炭没有本质的区别。”   “哎,我同桌说我皮肤变白了,你看我有吗?”   “没有。”   “我们应该经常夸赞别人的优点。你什么时候可以夸赞我的优点?”   “做梦的时候。”   “我们应该经常感谢别人。”   “多谢你衬托出了我的皮肤白。”   “和你说话我总觉得有点心里不舒服。”   “我也觉得。”   “今天学了一个词叫如沐春风,我觉得我同桌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在网球场上的时候,从未。”   “我同桌……”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说你同桌???”仁王微微抬高音量,“伊贺千禧你难道没有发现这几天回家路上你一直在提起幸村精市吗?”   “啊?我有吗?我妈妈也这么说呢。”   “阿姨都知道了?!”仁王挑起眉毛,“小黑炭,你不觉得你对某人的关注有点过多了吗?”   “不多呀,他是我同桌呀。”   “那求你以后别挂在嘴边了。”小辫子一晃一晃,“部长的影响力还真大。”      随着千禧转换话题,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数学老师让她参加数学联赛,物理和化学老师纷纷表示非常看好她。国文老师看见她就想叹气。千禧生活在两极分化太明显的水深火热之中,同桌唯一不喜欢的科目:化学,是她唯一能上课帮到他的地方。老师例行课前提问的时候,幸村经常中枪,每当看见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千禧都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有了千禧在,教室里七嘴八舌提醒的声音也小了,在理科的问题上,她几乎等同于硬道理。   学霸这个词流行起来的时候,千禧理所应当地被冠上了。大家看见她都挺乐呵,因为她没有学霸的常见病:“我没考好。”“我是学渣。”“我没复习,这次完了。”“好难啊都不会。”   她只会乐呵呵地说:“我昨天复习到夏目漱石了,今天考到了,真好啊,可惜我把渡边淳一的作品写上去了。”“我提前背了十段有文采的句子,有一个套上作文了,哈哈哈。”“数学吗,我来教你啊。”她教起人来,不余遗力,什么理科难题到了她面前,基本迎刃而解。幸村精市也常常惊异于这一点,下课他们周围总是很热闹,平时是女生和他说话的多,现在大部分人是来问问题要答案的。千禧用这种方式和大家打成一片。   千禧帮别人再多忙,也不喜欢占对方便宜。看上去有点呆,其实相当有原则。这是幸村觉得她的过人之处。   对于这个同桌,仁王提及的时候,他总是笑着不予置评。   “她最近提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偶像崇拜。”   “你们问我辫子是不是从小留起的,我告诉你们啊,千禧出国那天趁我午睡的时候来告别,把我的辫子剪掉了。我现在这是那时候留起的。”   “刚开学就把腿摔断了,搞得我每天放学帮她拎书包。上次坐轮椅里参加物理竞赛,人家还以为她是霍金的疯狂拥趸。”   “要是国文及格的话,名次会很牢固呢。”幸村这么说。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还真是个强力的竞争对手。”   为了成为仁王的强力竞争对手,假期里幸村帮千禧补习国文。千禧很自豪地说她现在可以流利的看完一整期JUMP上银魂的连载了,大段的吐槽都能读下来。   “最喜欢的是海贼和火影……因为字少。”   因为仁王和幸村的关系,网球部里的人也多少知道千禧的存在。柳早就开始比对千禧的理科成绩,去物理竞赛的时候顺利交流了起来。千禧的人缘好得莫名其妙,因为从国外带回了限量版香口胶,丸井和她聊天特别活跃。不需要刻意经营人际关系,千禧很自然地就有了出入网球场的权限。但是她来球场的时间极少,走位破发交换场地抢七局什么的看得云里雾里,也承认自己不懂球。第一次看完某个整场,听见旁边女生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千禧甚至十分低落地告诉仁王:“原来只有我看不懂比赛怎么回事啊……丸井还没得分,她们就叫得好响……”   那是因为他的走钢丝把她们帅到了……   仁王很沉痛地说:“没错,既然你在立海大,不会看网球比赛真是一种遗憾。”   副部长严父般的威严对千禧来说非常有效,有效得甚至超出了幸村的慈母微笑。部里有差表现时,真田发怒,大家都唯唯诺诺,小心行事。幸村微笑,能吓得人自动五感全灭。但对千禧这样迟钝的神经,看见真田就想啪地立正行礼,对幸村的评语却是“从来看不见他发火,真是个好脾气的人啊”。   再一个期末,千禧回报社会,给幸村补化学。她唠唠叨叨地讲了许多题,幸村难得不能保持微笑。社团对期末其他学科成绩有规定,如果表现不好就不能继续参加社团,所以各部的主力出风头的又一原因是:体育或某方面出色,成绩也好。这是叠加的效应。   仁王随口问起千禧最近几天去向的时候,千禧很自然地说:“给我同桌补化学去了。”   “部长很聪明的。”   “那是,我跟他打赌,如果我国文及格,请他吃饭。他化学过70,请我吃饭。”   对于国文在50分游移的千禧和惊人地保持着化学低空飞过从来不挂却从未考取其他科目那样高分的幸村,究竟谁请谁吃饭的可能性大一些,仁王表示很难抉择。   “你考年级前十的话有没有表示啊,听说叔叔会给你奖励。”   “我要攒钱买cos衣服的,早饭钱都尼玛想抠下来啊。”   “让他直接奖励买衣服的开支呗。”   “你难道不知道,在衣柜里藏假发一直是我的重要活动?请你吃饭,别告诉我爸妈啊。”   说是很穷,考试结束之后,仁王爽快地掏出钱包任千禧宰割。这一回,大家都猜错了,不仅仁王名次赏心悦目,幸村化学过了80,千禧国文还低空飞过。得知彼此之间都在打赌,最后网球部正选全体聚餐,外带了因终于把夏目漱石的作品写对而喜滋滋的千禧。   “原来可以带家眷啊。”某只悄悄耳语。   “泥煤啊,这血汗钱都是封口费。”仁王抗议,“比吕士你怎么总是看我笑话。”   柳生微笑:“我只想问你的假发有没有定期维护。”   过了会两个人摘下发套,千禧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狐狸和绅士变装了。      钱包出的血都该吃回肚子里,千禧在烤肉店大快朵颐,尽管对面坐着副部长,她还是消化得很好。幸村看着她微微一笑,她边吃边想到国文老师终于给她露了个好脸就不由自主咧嘴,仁王坐在她旁边,幸村对面,看着一对同桌眉来眼去(根本不在一个点上),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哎,你说千禧对着副部长在傻笑什么(这个点更不对了)?”丸井和千禧一眼看见就超有亲切感的杰克桑原咬耳朵。   “不知道。”和尚诚实地小声说。      开学之后,第三个学期,快到2月份的情人节。班里多了些粉红色气息,尤其是因为幸村的存在,神经大条如千禧也恍然感觉到了。   仁王的要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学会做巧克力是脱离只会泡方便面外厨废星人的唯一途径。   “你又不是我的心上人。”   “傻缺,不知道义理巧克力啊。”   “那你会给我送吗?”   “蠢材,男生要到白□□人节回礼啊。”   “庸人,你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还让我做巧克力啊!没门,便利店里买一块好了。”   庸人摸了摸自己的辫子:“也不知道哪个混蛋把我的辫子剪掉的……过分。”   结果就是,千禧被良心谴责,向其他女生学习自己做巧克力的办法。   “哟,给谁做哪?”本是随便问问的一句,没想到千禧还认真回答了。   “仁王非要我做义理巧克力啊。可恶,白□□人节一定要在烤肉店狠狠宰他一顿。”   幸村在旁边听见了:“有没有我的份?”   “啊?同桌,你知道我只会泡方便面的:(”   “多做一份,举手之劳嘛。”微笑。   “是啊,情人节那天,真该让你看看班长的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情景。”答应教千禧做巧克力的女生遥想着,“其他人都藏着掖着偷偷放,只有幸村的桌肚满的扑出来,简直是每年的盛况。”   果然,2.14号那天早晨,不光是幸村的桌面,连千禧的桌面也被波及。千禧把大大小小的巧克力整整齐齐地码起来的时候,幸村推了几盒过来。   “都是给你的啊,再甜也得吃完哎。”   “这几盒写着是给你的。”幸村说。   前面的女生转过头:“千禧,我给你们俩都做了巧克力。”   千禧开始掏书包:“我也给你们做了。”   于是幸村的小山坡上又加了一盒。   开储物柜的时候,他很有先见之明地提了个袋子,果然盒子们猝不及防地掉了进去。每年这时候为了解决巧克力的去向他都很头疼。   千禧做的是他第一个吃完的。   手工做的,上面没写义理,写了行小字:同桌,全国大赛加油!   味道怎样暂且不论,幸村是第一次看着情人节巧克力发笑。   (三)   在仁王看来,幸村和千禧的良缘实在是妙不可言,妙得他都不敢置信。自从和幸村做同桌那天开始,千禧就一直给所有人惊喜、惊讶和惊吓。   比如幸村第一次晕倒的那天,就在情人节晚上。   当时,没人特别注意这次晕倒。   幸村自己已经有所察觉。第一次,在网球场上,千禧站在场外的那天,他没有拿住拍子,掉在了地上,捡起来的时候才看见了千禧。第二次,情人节开储物柜的时候,拿着袋子的手突然松了,柜子里巧克力都滑出来掉在地上。周围人帮他捡起来,开玩笑说巧克力收到手软,他只能苦笑,发觉手一时连拳头都攥不住。   国三开学前,他再一次晕倒了。这一回情况有点严重,是给千禧提前补习摸底考的时候,千禧和咖啡馆店员叫了救护车,到了医院以后,她想起来给仁王打个电话。   急性神经根炎,闻所未闻的病症。幸村的妈妈来学校办休学手续,在办公室认出了千禧,摸摸她的头。说那天在病房见过她,班主任说这是幸村的同桌。两个人交流起幸村的病情,千禧不小心把刚刚拿到的物理竞赛的奖状一角捏皱了。   回去的路上,正好碰见仁王,两个人心情都很低落。仁王的低落是整个网球部的低落,千禧的低落是身为同桌的低落,和全班的低落。   两个低落的人凑在一起,也没有负负得正,都闷头不说话。打破平静的是仁王的手机,他说了几句就挂掉了。   这一开口说话,仁王便没有刹住车:“一个人坐了?”   “嗯。”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病。对部长和网球部来说,真是相当糟糕的情况。”   三连冠的梦想正走上正轨,幸村就病倒了。不要说打网球,跑步都不行。   没人比幸村精市自己更懂得这种消沉之后的愤怒。对自己身体的愤怒,如今连端个玻璃杯都小心翼翼。   他再也不想体会那种感觉。而肌肉突然无力的情况越来越明显,千禧来看过他好几次,只是默默地陪他坐着。千禧妈妈的教育就是要对朋友真诚,千禧对真诚的理解就是朋友生病要经常探望,虽然幸村妈妈对她说感谢你来看幸村,下次再聊吧等等的都是最普通的客套话。   网球部全体也就去了四五次,真田和个别人去得再勤些,有一半都碰到了千禧,一边削苹果一边跟那儿坐着。幸村的速写本上画千禧的已经有好几张了,她在病房看碟片看了一下午,他就画了一下午。   幸村考虑接受手术的时候,也问了千禧的意见。网球部众人担心着许多的问题,不管幸村能不能及时康复,都要向三连霸迈进。这段时间真田就来得尤其勤快。说是征求意见,幸村把问题抛出来,似是要她一个答案,又没有明确表示。千禧没有问过仁王他们的意见是什么,当病床上那个纤瘦身影放下画板,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轻轻打量着她,千禧看着电视屏幕,削苹果的手却放下了。   ——冬天早上,树叶的颜色像哀愁,海洋绿,seagreen。新生的一日里,左右着人的感情,开始了它的漫步。   她看见速写本上的自己:短发,调皮的眼睛,望着看的人,好像在达成一种默契。   尽管文化修养和幸村比起来有点低,她脑海中仅有的文学气息鲜活了起来。   ——最初的照面,你把手袖进衣服,瞳孔微微发蓝。我还记得那个冬天的早上,树叶的颜色像哀愁一样,海洋绿,英语里讲它是seagreen。多么美丽的比喻。   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幸村的模样当时就浮现在脑海里。忍不住多读了几遍,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那双眼睛。幸村的眼睛本就是海蓝色的。   “千禧。”好看的眼睛弯起来,“在想什么?”   她一愣,把苹果递过去:“如果要做手术的话,身体要养好啊。”   海蓝色变得澄澈起来。      幸村接受手术的过程中,全国大赛正在从开头进行。千禧对这些不了解,偶尔听见仁王说“赢了赢了”或者“副部长又发脾气了”。班里同学也去看过幸村,假期里一次,学期里一次。   学期里的那次,大家嚷嚷着在本子上签到,有人翻到速写本的前面,才发现最近的有好多画了千禧的,这才知道她跑病房已经多么熟门熟路了。   “暗渡陈仓啊,怎么瞒到现在呢。”   “你究竟是来过几次啊?多啦A梦的碟片,别告诉我班长喜欢看这个。”   “为啥班长的化学辅导书上有这么多你的笔迹?为啥你最近国文考试都能及格?”   千禧被问得张口结舌,半天才说:“老师让我和同桌互帮互助啊。”   “神效简直。为什么我们现在才知道呢?”   “你们又没有问过我。”千禧摆摆手,“我也没有来很多次啊。”   所有人用怀疑的眼光看幸村精市。   他让他们别围着她:“是没有来很多次,比真田少一点吧。”   比真田少一点这是什么概念。伊贺千禧活了这么多年,头脑里都没有八卦的直觉,从来不觉得经常来给幸村探病会惹出什么绯闻,而且觉得借送笔记之名来病房看看动画片吃吃零食还是蛮爽的,只要同桌不要老催她期末考试要到了就行了。千禧回答问题的时候也还是蛮认真,幸村自学数理化以后有难题就来问她,为了报答,必须多多提点她的国文和历史。绯闻缠身的幸村也不觉得千禧经常来看他有什么不妥,她跟那些容易想太多的女生不太一样。有多少蝴蝶蜜蜂自从他住院以后轮番来看他,最后只好谢绝来访。千禧是个唯一的例外,虽然班里同学知道这事以后觉得很惊奇,可是惊奇完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有八卦念头。这到底是千禧作为一个花季少女的失败,还是全班同学都太了解他们俩。   “说不定,班长的意思是只有这样对他没念头的人才能名正言顺进病房。”   因此,自幸村因为太祸水而从来分不到女同桌的记录被千禧打破,千禧的代名词就是“对幸村精市坐怀不乱的理科星人”,这个小个子的世界非黑即白,没有任何模糊暧昧的存在。   这种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是怎么对幸村情窦初开的呢?简直是作者后悔得想挖坑跳下去的设定。   自从被友好地责问了一番之后,千禧回家后开始反思,去看幸村的次数多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她想问问仁王,但估计他又要冷嘲热讽说“你这种低情商,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千禧打算问问别人,这才发现自己的交际圈其实小得可以,因为从小很独立,还老是搬家,她都没有一个长久的知心小伙伴。最近最熟的朋友,居然还是最让她困惑的那个源头:幸村精市。   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注意力被考试转移了。幸村精市提醒她7月要到了,也就是提醒自己全国大赛即将开始了。千禧被国文和历史整疯了,闭门苦学,几个星期没去看幸村,没上MSN。对她来说,聊天工具的吸引力还没有多啦A梦大,何况最近迷上了哈利波特,唯一的消遣就是看小说。   幸村知道千禧不热衷玩电脑,MSN大号还不如别人小号用得勤,他也马上要开始手术,对全国大赛和重返校园的心情更难平复,看到千禧反而会让他想起这些。她不来也好,两个人竟几周没有交流过一个字。   幸村手术成功的那天,网球部的人都去看他。真田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守在病房外。幸村对着门外一群脑袋稍显疲态而颇有精神地笑了笑。   最初的寒暄过去后,病房里激动得闹哄哄的,仁王没有忽视病床上人的那句话:“千禧呢?”   “我已经打电话给她了,不过她正好去东京参加竞赛。”   “那就好。昨天晚上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我手术成功,她也能得奖。”漫长的复健尚未开始,他微笑,“说要是考得不好全怪我。”   ——“怪你把我的好运气分走了啊。同桌,你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哦。”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给我打电话了呢。”   ——“因为我最近一直有在思考人生啊,得出答案以前,我需要静下心来。”   ——“静了好久的心啊,怎么样,考虑出什么结果了吗?”   ——“等我考完试告诉你。”   下午一点的考试,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千禧妈妈都不知道千禧已经到了。神奈川和东京隔得很近,但是回来时不久的路途还是让千禧等得很心急。   重复了几十次的路线,一口气走到了最后一关。突然在门外晃悠着,有一种不知所措的心情。几个星期没有见过的人,现在正待在房间里。   会不会打扰他?是不是来得太多次了?和其他人一起来是不是更好?   没敢伸手敲门,她犹豫着就想走,又有点不甘心。   病房的门刷地拉开。面前一道阴影。   幸村精市穿着病服站在她面前:“为什么关机了?”   “没电了,去的路上一直在打游戏。”   她仰起脸,明眸如洗,幸村穿着病号服的样子倒映在瞳仁里。   “什么游戏?”   “贪吃蛇。”   “考得好吗?”   “好像还可以。”   “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一直是他这个病人在找话题啊。   她努力思索好的话题:“你冷不冷啊?”   幸村眨眼:“进来说吧。”   她坐下,絮絮叨叨开始讲起那场据说是历届都难爆了的物理竞赛。   幸村微笑着看她,给她倒水,她一口气灌下去,接着讲。攒了几个星期的话,到他面前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他鼓励的眼神,她懵懵懂懂组织起了语言。   千禧发现,自己不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而是没把注意力放在它应该经过的地方。而后她又发现,她不是没有发现美,而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去端详。   她翻着他的速写本,翻到开学初的那一页,他给她写的五十音。她想起来自己在家里练习全班同学的名字,那是因为先在不知不觉间写了七八遍:ゆきむらせいいち。幸村精市的名字。她用全班的名字来打掩护。   她想起来自己刚刚来到立海大的时候也很紧张,是幸村精市帮她去搬新书。那纤长有力的胳膊抱着比她手上的本子重十几倍的书,一点也不显得吃力。   她想起来自己初来日本,以为国球也是橄榄球。问了之后才知道他是网球部的。   她想起来幸村精市在国文课上提醒自己时的那份安定,这让她再不惧怕老师的提问。唯一害怕的是总在他面前丢脸,于是多么希望上化学课的时候可以帮到他。   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回家纠结同学们的问题:十几年的人生中头一遭,一个男生的音容笑貌在她心里翻江倒海,入睡前和起床后都是最后和第一个念头。   如果早点把这些告诉仁王,他一定会百感交集,不可思议,疑神疑鬼,惊恐万状:辛辛苦苦养的白菜貌似相中希望被哪头猪拱了。   可是千禧对这事没有经验,她意识到自己迟钝的神经回想起了这么多起因,却没有用她那智慧的大脑总结出一个结果。      不幸的是,幸村对此一无所知。他目送着千禧出了医院,早早休息,准备第二天开始复健。和伊贺千禧重建联系,只是漫长住院时光中的一瞬。   7月底,热风带着躁动的暖意。   (四)   直到某人成为某某人的夫人以后,有一个问题她一直不求甚解,而所有人都想知道。幸村精市究竟看上伊贺千禧哪点?   在她开始找寻答案的期间,幸村复健顺利,参加了全国大赛。立海没有三连冠。   神之子带领的立海大国中网球部就这样画上了一个句点。在幸村的记忆里,那个夏天和往年略微有一丝不同。究竟花了多少时间走出阴影,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对于千禧来说,有一件事是一样的。   幸村手术成功,后来一直很顺利。但千禧关心得最多的始终是他的身体健康。对于运动员来说,隐藏的任何疾患都是对职业生涯的威胁。   对幸村来说,网球是生命。千禧从未觉得那颗小小却意义重大的网球和她站在天平的两端,于她而言,网球不会分走她该有的来源于幸村的时间。虽然对于很多成功运动员的家属来说,都必须把生活的重心让给体育运动,甚至不免怀疑对方最深爱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职业。   千禧几乎从未动摇过。她先在研究所待了几年,后来成为了大学讲师,继承母亲的衣钵,出版过书,不过不是小说,而是关于学术。她和幸村在各自的领域都风生水起,结婚也很低调。   那个困惑众人很久的问题,如果让千禧来答,速度绝对比解一道深奥的物理题要慢得多。若是问幸村,他不会给出直接的答案,脸上高深莫测的微笑则让问的人更困惑。   这问题,仁王问过,朋友们问过,记者问过。   “可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幸村第一次被媒体问起时这样回答。   千禧也学会了,以此为标答,挡了不少好奇的剑。再后来,她一劳永逸:   “你去问他。”   谁敢随随便便去问幸村?仁王是第一个问的人,不在那两人第一次牵手的时候,而在两个人结婚以后。   没有打太极拳,幸村诚实陷入了对回忆的追溯。   “应该是国中三年级开始吧。”   “??啊……”仁王也若有所思起来。   海原祭是立海的头等大事。从梁祝同窗擦出火花以来,校园是JQ诞生地古今同理。此等孕育暧昧的暖房里,海原祭这样巨大感染力的氛围下,举办一年一度的晚会只是节日的一小部分,但对严抓风纪的立海大来说的确是个必须重视的场合。   男生可以邀请女生跳舞。进入舞池的名额不限,但在对舞技的考验和自信的考量下,每年当众邀舞成功的除了早已约定并且愿意出风头的恋人之外,鲜有人玩现场版本。一是你不确定对方会不会答应你,二是你不确定你们俩是不是都会跳舞,三是就算会跳也不一定当场进舞池,更多的是在灯光半明半昧之下确定心意,拉着手到外面的花园去卿卿我我。更多的人只是嘻嘻哈哈地看戏。   为了确保舞池里至少有人暖着场,每年都会抽人去跳舞。尤其是前一年中表现出众的社团或部门,要自己派出本部的人去跳舞。学生会里的部门当然不愁人选,他们愁的是那么多抢破头的人里让谁破头去跳舞。学生会又多得是学校里知名度高的人,每次进舞池的人都能引起下面的骚动。对于社团来说,舞蹈队和体操队是必须的,而优秀社团诸如网球部,棒球部,每年都捧着奖杯回来,也必须派人上场。幸村在的两届,每次他们都很头疼,第一年前部长和他的女朋友(时任网球部经理)义不容辞,第二年轮到他自己当部长,部里居然找不出一个女性。只好找棒球部取经,棒球部的建议是借人参加,再挂名当经理,不过这一届的部长是连任,和他上一届开始的女朋友继续跳舞。幸村对自家的部门非常头疼,没人愿意报名和借来的姑娘跳舞,甚至没人愿意去借个姑娘。   “太松懈了!”真田恼火地说。   松懈个啥?因为没人谈恋爱?   最后,还是真田出面借了剑道部的女副部长,和他有些交情,两个人跳了友谊之舞。幸村发誓国三的海原祭不能再出篓子,只要让他知道部里有人在恋爱,打断腿也要拉上去,没有二话。   可是今年,居然真的又要借姑娘了。立海网球部的美色和冰帝牛郎团是不分高下的,唯一的区别是立海的人此刻正好都清心寡欲,被寄托巨大期待的丸井刚和前女友分手,其他人的桃花几乎都是不约而同过了海原祭才开的。   “你分个手为啥这么巧,晚一周不行吗?”   丸井吃着蛋糕说:“当时气坏了,她跟我说‘海原祭没人跳舞你不要后悔啊!’我马上不甘示弱地说‘想跟我们部里的人跳舞的人多着呢!’然后就真的掰了。”   然后满嘴奶油地看着仁王:“你每次拒绝女生这么严肃,怎么没想到留条后路借人来跳舞呢?”   “哥又不是卖身,留什么后路。”白毛卷着头发,“再说本来以为有你了。”   幸村难得地皱着眉,这次总不能再为难真田,可也实在束手无策。   “My girlfriend is in Brazil.”杰克桑原早就承认过。   “Well,long-distance relationship.”   真田本在做继续打友情牌的准备,不巧的是这回剑道部副部长有男友了。此刻面对网球部的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解答的难题,怎么想都没有出路。   “我小学三年级以后就没有女同桌了。”柳生说,“立海大本来就僧多粥少。”   “我也是。”   “我也是。”   “……”火车开到幸村这里,他愣了一下。   “部长。”   “幸村。”   “幸村部长!”   所有人都用一种很恳切的眼神看着幸村。仁王摆手:“他们俩是纯友谊。”   “副部长当年和剑道部副部长也是纯友谊。这就是友谊之舞。”   “那小矮子不会跳舞的啦。”   “可以学。”柳捧着笔记本说,“每天一小时,一周可以速成。”   “幸村部长,你的速写本里画了好几张伊贺学姐,和她跳舞压力没有那么大吧。”海带头特别诚恳地说。   于是那天的讨论结束以后,幸村多了一个任务:邀请千禧去跳舞。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旁敲侧击一下的。”仁王拍着他的肩膀,“千禧其实很好搞定,就是有点一根筋。”   这话说对了。千禧还真是相当的一根筋,幸村对她提出邀请之后,她很老实地说:“我不会跳舞。”   主动权回到他手里:“可以学。”   “我不喜欢跳舞。”   “我也不是那么喜欢。”   “情人节你收到那么多巧克力,找个伴儿还不容易吗?”她对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   “我吃的第一份还是你做的呢。”幸村学习真田,开始打友情牌,“同桌,举手之劳。”   “可是上次医院里还被大家嘲笑,说老是来看你。”那时候起就困扰着她的一个问题,“我还问了仁王。”   ——“你觉得我去看同桌有什么不对吗?”   ——“你们俩是纯友谊。”   ——“那是。”   ——“你对这方面没什么意识嘛。”   ——“啊?”   ——“没事,少跑几回就行了。”   幸村听完她回忆到的和仁王的对话,忽然笑了:“没错,就是纯友谊之舞。五分钟的事。”   为了台上的五分钟,千禧在接下来的一周每天在学校练一个小时的功。她的一根筋扭过来以后,很认真地把这事当成一个任务去完成。   班里正好有舞蹈队的成员,带着千禧练习。第一次看着千禧和幸村跳的时候,光注意舞步外没有别的,两个人也不拘谨,自然得很,简直模糊了性别。   千禧接受能力挺强,一周以后,和幸村以及其他被选上的社团成员去彩排,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正在搞对象,后来才知道和真田当年是一样的。   把这个困难的事解决以后,网球部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真田脸色也好看多了。   班里同学没再八卦这俩人的友谊之舞,因为实在是太清水了。   直到晚会那天早晨,千禧突然后知后觉地对幸村说:“同桌,我怎么有点紧张。”   “正常。”幸村微笑,“五分钟就跳好了。”   “可是从现在起我起码得紧张上五个小时。”她说。   “做几道物理分散一下注意。”   “我刚才一边紧张,一边做了。”她展示给他看,“原来我已经紧张了这么久了。”   “那就做国文。”   “……”还真的掏出了课本。   中午的时候,网球部众人邀请千禧一起吃饭,大家决定好好地感谢她。   千禧坐在特地留出的那个空位上,真田正好风纪委员轮值,现在已经在校园检查了。   她看上去十分笃定地啃着面包,眼睛眨巴眨巴的。   “在想什么呢?”幸村说。   “一道物理题。”她说,“我上楼就能解出来了。”   “伊贺学姐,好镇定啊。”   “我已经紧张过了。”千禧回答。   虽说是紧张过了,下午上完课,全班换上合唱的班服练了一遍。   “晚会开场前1小时换上舞蹈服。有些同学的班级被选上班级合唱,你们要抓紧合唱结束后的时间来更衣室换舞衣。”舞蹈老师说。   跟五分钟的紧张比,班级合唱的紧张被冲淡了一层。两个人换完班服再到演出后台报到,千禧在队伍里显得分外矮,幸村回头率又分外的高,这对组合吸引了不少目光。   仁王混进后台,找到了舞蹈队,给两个人拍了张照。   没有被幸村发现,是因为他cos成新闻社的人一起混进来的。   那张照片上,幸村看着远处,目光悠闲,千禧低头看表,老神在在。   事后,晚会结束,仁王和千禧顺路一道回家。千禧突然说:“我肚子好饿。”   “晚饭没吃吗?”   “吃了,消化掉了。啊,我去便利店买关东煮就行了。”   “算了,你在这里等着。”看她走走停停,估计皮鞋穿得痛了。   于是晚上9点多钟,千禧坐在路边长椅上吃关东煮,仁王入夜后不吃东西,坐在旁边玩手机。   “啊,你和部长的照片转发得好快。”   “我同桌太显眼了。”千禧说,“候场的时候我有点紧张,手汗出得亮晶晶的。我同桌跟我说,再这样下去,他跳舞的时候手里得捏着一张餐巾纸了,不然我们俩的手迟早会松开。我当时在擦手,正好老师就说让我们全站起来,要一组一组的进场了,我突然不知道把纸巾往哪搁啊。”   “然后呢?”   “然后我同桌说,往地上扔啊。我就往地上扔了,还好我们是最后一组,没人发现。进场的时候我还在想那个纸团的事情。”   “你居然只注意了这些细节。”   “这难道不是很大的细节?我当时就想,好缺德啊,不会等会遭报应跳砸了吧。”   “还好没有。”   “对啊。他应该没想到我会突然问他纸巾丢哪里。”   “我看你们跳得蛮和谐的,友谊之舞。”把手机举起来,“你看,有这么多不知情的人,都开始八卦了。”   千禧咬着丸子凑近:“才五分钟的事情啊……真田副部长当年也是这样吗?”   “不,大家都不怎么敢八卦他们俩。”   真相是,真田最后和剑道部副部长真成了。幸村和千禧也成了。原来友谊之舞还真是不存在的,反倒是一开始被怀疑是青梅竹马的仁王雅治最后真的和千禧保持了纯友谊。      “难道你和她跳舞的时候突然看顺眼了吗?莫非真田当年也是那样?”   “不。我很早就看千禧很顺眼了。”幸村说。   仁王不得其解。幸村的心思本来就很难揣摩,会看上千禧这就是最大的难以揣摩,并不是说千禧不好,而是这俩人怎么亲密无间看上去都被打了纯友谊的烙印。幸村和千禧在一起的几率是柳的笔记本罕见地没有算对的数据,甚至柳最初都没有试图去计算。   认识幸村多年,唯一见过他真心困扰的只有两次:第一次,国三时候那场大病。第二次,千禧的产前抑郁。   (五)   幸村和千禧没怎么红过脸,两个人脾气都吵不起来。结婚之后的一次不合算是难得的大吵,那时候媒体都还没曝光他们领证的事情,幸村也还没有大满贯。   千禧虽然神经非常粗犷,内心还是有点敏感的。发现幸村花在网球上的时间比和自己相处多多了之后,她倒没有什么不满,只是对幸村说,我要去旅行。   幸村那时候正积极备战大师赛,按理说需要嘘寒问暖,千禧突然说要旅行,他同意了。   关键就是,旅行到一半的时候,千禧给幸村打了个电话。这时候恰逢仁王问起他何时对千禧动心,村哥回忆着他和千禧的往事回忆了上一章的好几千字,下意识就接了。   “幸村精市。”千禧说,也不知道在哪里打的电话,闹哄哄的。   “是我,你在哪儿?”仁王喝着啤酒,看见村哥微皱眉头,“听不见了。”   “我换个地方……”那边沉默数秒,“现在安静了吧?”   “嗯。”仁王打了个手势询问,幸村耸耸肩,“怎么了?”   “这么着,我有个事要跟你说。”千禧很严肃地道,“你在哪儿啊?”   “家里,仁王也在。”   “哦。”   “说吧,我听着呢。”仁王在一边呷着啤酒,看着幸村。   “哦,你最近在备赛呢是吧。”   幸村已经开了免提搁在茶几上了,“是啊,莫非你要提前回来看我吗。”   “没有啊。那,冠军奖金多不多啊……”   “不少吧……”幸村看着仁王,这回轮到仁王耸肩:伊贺千禧不着调也不是一两天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因为今天开始你要养活三个人了。”   仁王雅治自诩反应能力还是挺快的,可是听完千禧的话,他大脑当机了数秒,然后紧紧盯着幸村。   幸村精市刚才还在微笑,现在凝在了脸上,他停顿的几秒里,千禧也一语不发等着他说话,两个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手机安静得像道具一样。   仁王雅治除了很少看见幸村这么吃惊以外,还很少看见他这么高兴。幸村精市的高兴不是那么显山露水的,从他大满贯以后手持奖杯淡淡微笑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虽然是后话了。仁王雅治想,可能是因为这一天,实在太喜悦了,把他后来的喜悦之情都用掉了。   千禧在旅游的时候去了医院,检查完现场就给幸村打了电话。幸村惊喜完以后拔高嗓子说:“你在哪儿?给我回来……不,我来接你……”   千禧刚才的小心翼翼没了,特别拿腔拿调地说:“不要,我还要多玩几天……”   幸村拿起手机:“不行,你怀孕了怎么可以到处走。”   千禧说:“我这才几周,没事的!”   幸村说:“不行,给我回来!”   最后千禧还是乖乖回来了,幸村开车去接她的路上出了点小事故,完全是对方的责任,不过他还是没能亲自在机场给千禧一个拥抱。千禧等了半天,还是仁王来接她的。   千禧都没反应过来:“幸村哪?”   “额,他轻微骨折了……刚才,路上……”   “人呢?”   那天,仁王陪幸村打了石膏,还陪千禧去幸村在的医院做了检查。当时仁王就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以后给小屁孩儿换尿片什么的他多半也躲不掉,这俩人肯定还得给他出什么岔子。   岔子当然是有的,不过在换尿片之前。幸村的腿伤在大赛前两个月好了。千禧的临产期也不远了,但是她情绪特别低落,据她自己说智商也有可见的下降,人还懒怠动弹。   千禧的产前抑郁在其他人看来无非是两个原因:幸村的伤,还有幸村要备战,不能像其他丈夫那样给怀孕的妻子那么多关心,甚至不能天天陪她聊上一会儿。   事后想想,原来千禧的神经也不粗,平时落下的敏感都攒到孕妇时期,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她心里还是会想很多,还是怕幸村对网球倾注得太多,会忽视了自己。难免还是想起老妈看的韩剧里,妻子半夜想吃很离奇的东西,丈夫都披衣起身开车绕半个城市去买,现在她突然想吃什么东西的时候,帮佣都会替她解决,应该做这些的幸村精市却站在球场上。   说实话,幸村陪她的时间也已是最大限度。周围人也能看得出来,可是千禧还是无法自拔地陷入了抑郁当中,幸村陪她的时间越长,他离开后她就越不习惯,他在的时候越是有求必应,他不在的时候那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仁王雅治来看过千禧,千禧直截了当地说,我有点产前抑郁。当时把他吓了一跳,看她的表情,也不是特别抑郁。千禧说完就吃吃喝喝,仁王这时才发现她胃口大了好多。   “是啊,新买的孕妇裤又得往后松一个扣子了,低头快看不见脚了。”   对她的幽默,仁王表示这样的话产前抑郁还不是太严重,千禧是心里有事不太表现在脸上的人,或者说这么多年来基本没几件事能让她搁在心里睡不着觉急得头上长痘嘴里长泡的,她对什么事都挺云淡风轻,幸村精市也这样。   至于幸村精市自己,千禧的变化他明显感觉到了,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千禧预产期的那几天,大赛赛事如火如荼,幸村精市顶着巨大的压力,产房里千禧从不看电视,偶尔凝神看着窗外,看到眼花为止。   那年幸村精市的名字成了一个奇迹,他捧着奖杯,俊颜如玉,美如神祇,网球为他博得了一众粉丝,包括无数原本对网球一无所知的女粉丝,为了他把走位破发交换场地抢七局等等等等变成了耳熟能详的词语。幸村精市拒绝了采访,披星戴月地赶回了医院,正好赶得上刚刚被推出产房的千禧,她还保留着一分清醒。   “你来啦。”   幸村精市回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小个子,黑皮肤,一头俏皮的短发,一双调皮的眼睛,望着看的人,好像在达成一种默契。   在日本待了这么多年,终究是白下来了,此刻满头是汗愈加苍白,千禧只是微微笑着。幸村终于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微颤:   “啊,来了。”   “得了冠军了吗?”   “得了。等会可以给你看奖杯。”   “真好,还记得你要养活三个人的吧。”   “多养活几个也不要紧的。”他看见了那个脸蛋圆滚滚的男婴,“长得好像妈妈。”   “像爸爸才能骗到小姑娘……”她头一歪,睡着了。   那个时候,幸村精市才想起来,他们还没有给孩子起名字。   很多年以后,他们的三个孩子都成人了,老爸老妈的故事也已经不再吸引人。当年圆滚滚的男婴小时候别提多圆,上初中开始突然往瘦高的方向发展,渐渐地大家一直认为他越来越像他爸爸了。那时候千禧怀着最后一胎,二女儿刚会打酱油,老大认为都是那时候老妈怀了小三子,胃口越来越大,还跟他抢零食吃,所以他才不得不瘦下来的。   “那你还得感谢我。你看你瘦的第一年情人节收到多少巧克力啊。”   “还不是被你吃了好多。”   “小孩子吃了会长蛀牙。”   “老爸当年吃了那么多!”   “你能跟他比吗?”   “切!”   第二胎的时候,幸村精市在国际上地位到了超高水准,陪她的时间更少了,这回千禧一点都没有抑郁,后来也没有。   仁王有时会想起他在病房外面和其他人一起看见的那一幕,幸村精市和伊贺千禧说话,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   媒体蜂拥而至,就等在医院外面,直播的记者在地上拖起了长长的线,拿着麦克风,指着医院介绍。医院里的病人和路过的家属都纷纷打听起了情况,朋友和亲属们都簇拥在门外,医生和护士刚刚知道,刚刚进入病房的这个刚拿到世界级奖杯的男人,此刻眼睛里专注得只容得下一个人,似乎一切纷纷扰扰都与他们无关。   幸村精市虔诚地在她湿濡的额头印下一吻,是从奖杯前保留到现在。   如此深情。   幸村精市的深情,孩子们也感觉得到,他们确实发现对老爸来说,老妈比他们重要多了。平时他们自己磕磕碰碰的老爸从来不以为意,老妈偶尔下厨切个菜,把丁切成块,把丝切成条,还挺得意的,老爸只关心她手有没有伤着。   学习方面,老爸管得不紧,因为平时太忙,在家时间不规律,学习都是老妈管的。可是老妈管还不如他们自己管……   三个孩子学习好,别人来问教育经,千禧深思熟虑之后说:“我真不知道哎,好像没怎么管就自己考出来了。”不是谦虚不是托大,还真就是。   听说老妈读书的时候文科奇烂无比,理科好得呱呱叫,真不像一般的女生。他们很高兴自己遗传得很均衡。运动神经也很发达,神经也足够敏锐。   平时见面时间比人家少很多的夫妻,居然没七年之痒啥啥的,仨人都觉得很神奇。老爸休假的时候,俩人也不腻歪,就是回归正常生活,对于这种家庭教育,他们不知道怎么教给下一代。   对于千禧来说,孩子长大就好像发射火箭,咻的一下(这句话在孩子的毕业典礼上她也这么说过,三次都是,对她来说这已经是一句很高明的比喻),但在她眼里,幸村精市从来没有老过。   在幸村精市眼里,伊贺千禧似乎也是那个模样。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这些情话似乎没怎么互诉过衷肠。白头到老,相濡以沫,这些祝词都是在别人的婚礼上说的。当年的好朋友里,数他们结婚最早。   (六)   幸村依旧笔直站着。真田陪他一起站。   那些曾经的岁月现在看起来真的像做梦一样,从少年时代的挚友,至今一生如此。幸村重感情,虽然和千禧相处的时候她不怎么计较浪漫,哪怕对方是浪漫主义者的幸村,他们之间留下的纪念最多的还是回忆。   幸村是怎么走到现在的。真田总是问自己。   他看着少时好友微笑的侧脸,如今染了鬓白,风采依旧。那次受伤留下的后遗症后来曾经复发,但到了同龄人开始用拐杖的时候,幸村精市反而坚持依靠自己的双腿。他的风景画如今在东京的展厅依旧有展览,而家中收藏最多的还是人物画。画人的时候,反而不用油彩,一页页都是素描。   和当年那本速写本一样,铅笔画下的千禧。年少的模样,全都用深情绘下来。换做其他女人,肯定感动异常,千禧却总是一笑而过。   直到她住院的那段期间也是一样,幸村替她梳头,藏起那些掉下来的花白头发,两个人都不喜欢染发,斑白得像情侣装。千禧睡着的白天,幸村就画画,画病房,画日出,画来访者,画花园里的景色,画医院里的病人和家属。画得最多的,还是千禧。两个人都过了70,感情却好得像新婚夫妻一样。   所以幸村才会常常在门口等千禧,不回来他就接着等。等得旁边人都在担心他的腿,他不以为意。虽然嘴上提起千禧不多,可他的感情不比那些成天把爱挂在嘴边的人淡薄。   前几年去看他的时候,幸村精神矍铄。如今下棋愈加高妙。这个朋友找得好。   有一天下得晚了,也是在幸村家里。幸村留真田住下来,儿媳妇问他,给您们上功夫茶吧。幸村摇摇头,说,不用,我夫人会替我沏茶的。   真田看了他儿媳妇一眼,对方习以为常地退下了。   再杀了一局,超过了安寝时间,真田平时睡觉很严格,今天破例了。功夫茶始终没上。幸村淡淡微笑着对他说,我们再等等千禧。   等千禧。就像现在,站在门口。真田紧紧盯着幸村略显单薄的身体,始终站得笔直。   这么多年来他经常会这样站在门外,拒绝了儿媳妇给他上功夫茶,在亲近的客人面前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和妻子的感情甚笃,坚持要自己站着等伊贺千禧回来。   可是,千禧不会来了呀。   就在某一年,那场重病过后,千禧没有从医院里出来了。   幸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头发。听说,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千禧的肖像画公之于众的时候,人们为那画的数量和质量而叹服。   幸村很快振作过来,继续画作,下棋,培育花草,看国际网球比赛,教育着他聪明过人的小孙子。   可是他常常在众人面前说,要等千禧回来。   起初,大家都很惊奇,又不敢直接说,千禧不会来了。于是就陪他等,等着等着,幸村就会像突然明白过来了一样,垂下眼帘,很黯然的样子,极其抱歉地对身边的人说,回去吧。   有时是几分钟,有时是几小时,有时是几天。他会觉得千禧外出了,出远门了,需要被等。   有时连着几个月他都不提此事,有时他突然拒绝了儿媳妇给他上功夫茶。儿媳妇也习惯了,总把茶备着,什么时候他明白过来了,及时送上来。   幸村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除了这件事,其他方面他显得异常敏锐。相比同龄人,幸村精市身体素质过硬,头脑也十分清楚灵活,画画写字时手腕力量适中,对于植物的名称习性从来不会记错,关于网球的大小事则更不必说。   他唯独不能总是想起,伊贺千禧已经不在了。   花开了,我就画花。   花谢了,我就画自己。   你来了,我当然画你。   你走了,我就画一画回忆。   幸村精市从没画过自己。这当然有点可惜,但他不在乎。在他笔下画了无数张伊贺千禧,曾有人问过他最满意的是哪一张,他永远笑着摇头。   到后来,他就不再画她了。她活着的时候,不喜欢坐着一动不动地给他画。她看书非常专注,可以一下午不挪窝,但只要知道他在画她,就会忍不住往这里看看,有时书也看不下去了,啃着苹果走过来,指指点点地说,“我的脸哪有这么圆。”   “圆一点好看。”他仔细地勾勒出那张脸的轮廓,听着她喀嚓喀嚓地在一边啃苹果,接下来的步骤,居然凭空就可以画出来,因为实在是熟稔于心。   然后千禧啃完苹果,就回去看书。   她走了以后,他没有封笔,但再也不画她了。虽然他不需要对着她坐一下午也能画出来。   有时候他心里是明白的,知道她不在了。但他绝口不提,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伤心事。   有一次在老朋友聚会的时候,他又忘记了。真田、仁王、柳生等等都在,他突然微笑着说,等会千禧会来找我。   丸井手里的茶杯歪了一下,茶水泼到桌面上,他忧心忡忡地看了幸村一眼。柳和柳生都有些不敢置信,真田轻咳一声,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幸村精市笑着说,我们继续聊。但是谁也记不起刚才那个话题。   他们面面相觑,幸村笑得云淡风轻。在真田的记忆里,这是等得最久最惶恐的一次。幸村深深地相信千禧会来找他。   他相信千禧还没走远。她就在下一个街口,某一个拐角,在人行天桥上,在街心公园里。她轻快的步伐走在前面,狗跟在后面,她坐在他身边,椅子反过来,她右手抱着椅背,左手拿着苹果,侧头偷看他画画。她去查看下孩子们的学习,被老大赶回去“还不如我自己管呢”。她在家门前的小花圃外绕着圈,九点钟起床也敢说在做早功。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搞懂多少网球术语,却认真看了他的每一场比赛。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刚做完手术只能接受流质食物,还嚷嚷着要吃好吃的。她会回来的,她需要被等,她会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走到他面前。她笑着对他说,幸村精市,你还在等我呀。   他不相信那是幻觉。   是爱吗。这个字眼。她从未要求他说过,但两人心意早已契合,不言而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十分的长,从不乏味。而在她走以后,那些回忆都被封存了起来,很少开启。他不舍得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出土文物,一开口就给氧化了。他顽强地一个人生活着,只要记得起,就绝口不提千禧。   网球是他的生命,他无数次这么说过。而千禧的存在怎么定义。   那些画可以定义。   他端坐画前,她跃然纸上。   他鸢紫色的头发,海洋绿的眼睛。宽额秀颌,面如冠玉。他十六七岁,站在网球场上,睥睨天下。   她花白了的头发,眼神活泼依旧。身材小小,心境开阔。她已过古稀,坐在医院花园,面目悠然。   你们问她怎么把他拿下,她就是这样把他拿下的。好像命中注定会把他拿下。      幸村精市笔直地站着。身边是真田。他不知道幸村此时究竟是记起来了还是没有。他的目光如此清澈,简直让人不忍心怀疑。可是这天又很冷。   像好多年前的冬天,千禧和幸村吵过一架。那是他们唯一争得过了一晚上还不能达成谅解的一架。这样脸红脖子粗的时刻,学生时代也有,不过那时情况还不一样。就在校园里面,真田已经忘了是为什么吵起来的了。   非常大的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深的地方没过了膝盖。千禧一个人气鼓鼓地在前面走,幸村精市在后面。   她显然不知道他在后面走着。一边走一边鼓着脸,咬着嘴唇,还胡乱抹了两把脸,不知道是擦眼泪还是鼻涕。根据千禧的性格来说,估计不是前者。他们一直走,一直走。   真田是在楼上看着他们穿过教学楼,到走廊对面去看,只能看得见两个人的背影。不知道幸村为什么会跟在后面。   幸村是兰芝玉树。还很少让别人为他生气,这一回不知道怎么办,真田看着他跟着千禧的脚印,冬天风刮得呼呼的,两个人走了几十米头上就盛满了雪花,千禧还浑然不觉,走着走着就心情好起来,开始蹦跶了。   幸村还是跟着。这风太大,如果你逆风而行,顶着一头的雪,手脚冰凉,鼻尖通红,还吸溜着鼻涕,实在煞风景。对千禧来说自然有点凄惨,对幸村则是没什么妨碍,即使冻僵了也是冻僵的玉树,只是此时此刻看来这棵玉树被风吹得有点萧索。   这不符合幸村精市的性格。不过如果是因为千禧,他会做出很多有违他的常理的事情。   真田当时在楼上也站得挺冷,只好默默祝福了一下幸村,就走了。   现在,他又感觉站得有点冷了,仔细一看,天居然开始下雪。   但这回,他不能走。因为千禧不在。      幸村精市专注地凝视着前方飘飘扬扬的雪花。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有一回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第一场雪。他和千禧两个人在校园里走,她不知道。   他踩着她的脚印,深深浅浅。她不知道。   面前的路漆黑一片,星星点点的路灯洒下一小片区域的光辉,没有人来。就像当时,校园里白色的路灯,铺满雪的小径上,只有他们俩,世界寂静得只有雪花,和簌簌细语。   那条她每日回家必经的路如今薄薄地覆上了一片细雪,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一小段路,不过百米,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出神凝望,路面上空无一人。被雪撒得斑斑驳驳,像他花白的头发。他已不再年轻,他明确地知道。他的步伐也许稳健,但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捷,他的呼吸依旧流畅,但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如。他的脉搏始终有力,但心跳会因为某个人的不存在而漏一拍。他的眼神清澈温柔,可是深情已经没有人懂。   他看见了,那条路上,年轻的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跟在她的后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声告诉她,再犹豫了一会恐怕会吓着她。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么优柔寡断。   他闭上眼,任雪花飘落。有时候,他会突然想不起她的面容。她的脸庞常常会躲避他,像一句到了嘴边却不能说出的话。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但幸好此刻,他轻而易举地看见了年轻的他们。他们在雪地上走,世界安静如一体。她短短的头发,她矮矮的个子。她苦恼的样子,开心的样子。这些模样,在他的画里逐一呈现。他能够再次感觉得到,她坐在他身边,啃着一个苹果,椅子反过来坐,把头凑近,责怪他把脸画得太圆。   六十年的景色呼啸而过,北风呼啸而过。面前的景物和当年的重叠,大雪也重叠。他重新置身于校园,空无一人,路灯和雪花一样细碎,她从远处走来。   这么些年的梦里,她总是小气地给他一个背影。如今终于转过了正面,是年轻的模样。她一边走,一边笑。   一边走,模样渐渐看起来成熟了。仁王、真田、她的朋友们走在她周围,又消失。三个孩子依次走在她身后,长大成人,蹦蹦跳跳,又离开了。她的头发渐渐花白,神情依然故我,她的眼睛清澈,目光明亮。她渐渐变成一个小老太,那模样一闪回,又成了年轻的样子,在下着雪的立海大校园里。他们俩各自踽踽而行。   他看不下去,一眨眼睛。坐在教室里,她捧着国语书,眉头紧蹙。日光灯照得书页雪白,有点刺眼,她担心明天老师上课抽查,放学留下来继续念。她的额头饱满,短发遮住了耳垂,乌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书本,皮肤光滑白皙,这是上了国三以后的事儿。仁王训练完会和她一起回家。   幸村精市看着她轻快地翻过一页,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糖。再过几年,她依旧改不掉孩子心性,却要结婚做母亲了。她做一切事情看上去都很容易和自然,什么也难不倒她。她有小小的个子,纤巧的骨架,惊人的毅力和讨喜的个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这样一动不动地注目着她,只知道想起那天她坐在教室里看书,知道仁王正一步一步踏上上楼的楼梯,他忽然觉得身体里有一处盛满了不舒服。这个地方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   他转身就走。她却看见了他,放下书,向他招手:“同桌?”   再然后,又有一天,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还是立海大,路灯投射下了两个人的影子,他听见她在后头蹦蹦跳跳,刚感觉不对劲,看见地上的影子,她在后面比比划划,作势要打他脑袋,踢他小腿,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好笑地停下来转过身,两个人都没看见,这一刻地上的影子恰好像是拥抱。   她的眼睛倒映在他瞳仁里,他正不知该说什么,她背着手俨然地走到前面去了。还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失笑。   一转眼,出现了太多的她,幸村精市有些失神地瞥着面前的雪景,微微迈开了步子,真田意识到他的动静,不由得看过来。   幸村精市往前走。一步,那是初见的千禧,活泼俏皮,神采飞扬。   两步,她坐在教室里,埋头看书,偷偷吃糖。   三步,她走在他前面,他终于喊出她的名字。   四步,两个人并肩落在后头,前面是一众好友。   五步,她勾入他臂弯,走过最后一小段路,在婚礼台前站定。   六步,老大终于学会走路,摇摇晃晃,他们俩携手跟在后面。   七步,夕阳下的散步,他获得大满贯,躲避媒体和采访的一个下午。   八步,医院里,推着她在花园里看日落,她已经不能离开轮椅。   九步,他走出病房,忽然心里一恸,回头看去。   十步,他自她墓碑前起身,她音容笑貌于此间长存。   十步,走了小路的小半程,地上已经很湿滑。他看见视线尽头有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   “幸村。”   是她在叫他。他往前走。   “幸村。”她笑脸盈盈,他也笑着走过去。幸村精市一身气度无意间不知感染多少人,他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亦是风景。旁人只知道他画了一幅又一幅的伊贺千禧,不知道千禧心中亦是默默描摹过他。这样的女生太多,因此显得微不足道。   在千禧心里,幸村的形象永远那么生动。从第一眼见面时就明白了,和仁王插科打诨不知不觉提起太多次幸村的时候也该意识到了,被班里人打趣怀疑传播流言蜚语时更应该醒悟了。她不是不开窍,只是不知道自己何时开了窍,因为这方面神经有点迟钝,所以千禧的爱如此绵长,数目又这样的不可估量。在病房门外踱步的时候,千禧已经不明白自己智慧的大脑这次为什么没管住身体,任由着走到了这里。其实,还是身体听从了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就应该走到这里。   她也不知道,有个人在病房里等了很久了。   他也知道,他迟迟不能入睡是为了谁。   有研究表明,人在恋爱时大脑会分泌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在多巴胺的影响下会产生心动的感觉,在内啡肽的影响下,双方会感觉到安定和愉悦,各阶段分泌的化学物质综合起来,就产生了人们所说的“爱情”。   但研究还表明,这些化学物质最多只能维持30个月。像糖一样有保质期。可是幸村和千禧,维持了好多好多个30个月。   30步。蜿蜒的小路,纷飞的大雪。幸村精市往前走。正如少年时代,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宽额秀颌,眉目如画。身材纤瘦,脊背笔挺,肩上披着永远不会掉落的正选制服,不认识的人也能一眼猜出这是神之子。   他越走越坚定,因为她在前面。   儿媳妇非常担忧地跟了出来,真田摆摆手说,不用担心。   幸村已经缓缓停了下来。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自家的房子,门前的花圃,长长的小路,音乐喷泉和雕塑。沉默的路灯,被路灯打亮的雪。   “幸村。”这回是真田的声音。一步步走过来。   他应了一声,却不急于回去。   “真田。你知道吗,其实这段时间,我心里一直很明白。”   老友看着他。   “只是有时候,宁愿当成一切都没发生,心里明白,可是突然会说不出来,突然忘记了正在干什么,就想起好多年前的事情,没有特定的环境,只是很普通的场景。她跟我说她要出去。   “然后我会觉得还处在那个时候,好像知道又好像觉得应该等她。”幸村歉意地笑笑,“你们肯定很担心了。其实我没有什么事。”   可能是当年,她突然说要出去,然后才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半路上打电话给他,他印象太深了。   他凝神望着积满雪的屋顶,门前的雪也无人扫,往年她都会兴高采烈地出来扫雪。   “你知道么……有时候我会突然想到,只要我不说出来,她就还在我身边。但那种时候我往往是清醒的,我就会不提她。她走了以后我就再也不画她了。   “医者不能自医,真田。没了她,我好像也画不下去。”幸村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天,总算是全部明白过来了呢。好像做了很长的梦,现在该醒了。”   “回去吧。”真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这样劝他。   他走在前面,幸村走在后面,慢慢地。和来时正好相反。   真田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为什么来看幸村。   今天是千禧去世的周年。他去了她的墓碑前,一尘不染,有许多新的花束。   她在照片上笑得非常温暖。那就是伊贺千禧。真田忽然想到,去看看幸村。   幸村好好的。真田在心里想,他在墓前对她暗暗立下誓言,一定会好好替她看住他。   千禧啊,幸村他好好的呢。你看到他的画了吗。   你听到他的声音了吗,还有这场大雪。你走的那一年,第一场雪晚了好久。他抬头看天,今年意外地准时呢。   千禧啊。   真田听到了这声呼唤,不是来自他心里。   他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幸村的声音。现在他需要一个人静静,最后的这段路。   “我好好的呢。”他听见幸村说。   幸村要去接她,半路上出了事故。她急吼吼地赶到了医院,他云淡风轻地对她说:“我没事。”   分明是没事,为何她的眼泪突然冲出眼眶。   幸村要拿大满贯,总决赛的时候,她去看了。她说怀孕的时候在医院里落下的,出院以后一场不落都补上了,她想亲眼看他拿着奖杯的样子。   “在医院里不敢看,怕看了太激动,早产了。韩剧里不是这么演吗,孕妇大喜大悲,就早产了。”   “胡说什么呢。”   拿了奖杯以后,他们深情拥抱。照片无一例外登上了头版,她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   没有什么情话。虽然幸村很浪漫,可是千禧太缺乏浪漫细胞。唯独真田去看她的一次,她精神不错的时候,会拿幸村的画出来看。   “我可不能让他知道他少了的几幅得意之作被我扣下来了。”她很高兴地翻来翻去,不仅是画她,也有画景物的。原来她也不是不会感动嘛。   “我当然知道我的画去哪了。”后来千禧的病更严重的时候,真田为了安慰幸村,只好拿话岔开,把这件事说出来让他开心开心。   幸村微笑:“我特地放在显眼的地方让她悄悄拿走的,别人问我最满意的是哪一幅,我又不能说,你们去问我夫人吧,被她悄悄藏起来了。只好摇摇头了。”   原来竟是如此。幸村早就一步一步安排好了。真田又以为,实在是千禧迟钝,所以意识不到。   直到最后一次他去看她,她才很感叹地说:“我知道他为什么每天一定要自己给我梳头,我掉下来的头发被他藏起来了好多。我只有装装傻,装成不知道的样子,他心里才会好受一点。他从来不在我面前哭,对不对。其实我也很少看见他哭。”   “确实。”真田赶紧说,“幸村是喜欢埋在心里的人。”   “所以啊,我有时候会有点担心他。”她突然很恳切地看着真田,“副部长,你替我好好看着他呀。”   “别胡说八道了。”他严肃地打住她,“你都快好起来了。”   确实,她那个时候各项指标也不太坏,只是走得非常快。那段时间幸村也很低沉,而她自己貌似恍然不觉,其实心里应该非常有数。   真田在她墓前发誓要做到她要求的事。伊贺千禧从来不糊涂,她也像幸村一样,很早就打算好了。一步一步。   她走以后,幸村才哑着嗓子说:“我做的那些,她都知道。她怕我难受,所以装作不知道,我们俩就是这么混过来的。”   “这么多年,我脸上老是带着一个装傻充愣的面具,本来以为和我的脸皮浑然一体了,其实还是掩藏不了我聪明的本来面目呀。”她说过,“幸村精市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她到底是在自夸,还是在夸他。真田想,一定又是拿自夸做挡箭牌,表扬幸村了。   原来他们彼此都知道。   他快走了几分,忽然回头看看幸村。   幸村精市面上犹自带着笑意,轻轻地呢喃了几句。真田已经走到了台阶上,幸村站在雪里。   小孙女早就跑进了屋子,等着祖父进来找她。   幸村的小孙子自小就聪明过人,样貌也很像他。   祖母走的时候,他还很不懂事,可是哇哇地哭得很凶,在幸村精市怀里手刨脚蹬,怎么都不肯安静下来。他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记得祖母曾经摸着他的头,说,哎呀孙子,你的头发这么软,以后脾气一定很好。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的手轻轻垂了下去。   千禧的最后一刻,幸村精市当然陪在身边,小孙子站在地下,好像明白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语不发。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穿透了长久的岁月。幸村精市结婚以前,很多人都无法想像他会和什么人在一起,千禧和他站在一起的样子,不符合他们的想象,却奇怪地合适。   感情方面有点愚钝,花了这么多年,终于知道美在何处,如何打量。好像,有点晚了,不过不要紧。   你知道吗,那个晚上。我汗湿的手心,揉皱的纸巾,我和你跳的第一支舞,你管它叫做友谊之舞。我以为这就是我俩最后的出路,原来其实不是。你穿着马甲,衬衣,胸前领结,高高的,还很瘦,拉着我排在队伍的最后,可是前面的女孩子和路过的人都会不停地看着你。我站在你旁边,低头擦手汗,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仁王拍的那张照片,你好悠闲,我不停地看表,就是一回头怕看见你。我希望舞台上的那一刻快点来到,又有点害怕它来到。因为我知道那一刻,时间是属于彼此的,可是当五分钟过去,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幸村精市,你为什么找我跳舞呢。不过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如果你找别的女孩子跳舞,我想那五分钟我的目光一定会紧紧跟随,而我不能定义那是为什么。再后来的时光,来不及细想,只有那个晚上,我想我是明白了一些的。   耳边涌起潮水声,千禧沉入睡眠。她让幸村暂时离开一会。这是最后一次,门关上的时候,似乎有一道目光回转,她心中一恸。   听说人快死的时候,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这些天来,每天她都会想起很多的事情,最多的还是幸村精市。她见证了一个神话慢慢变老,光芒却从未消退。是她之幸。他成册的画,他藏起的白发,他从不困惑为难优柔寡断。他德智体美劳,他智商情商高,他人缘一级好,他什么都做得到,只有一件事不行。她闭上眼睛。      幸村轻轻地最后说了一句:“伊贺千禧。”   像一句到了嘴边犹豫着终于说出口的话。   你愿意和我生个孩子吗。   第一次从千禧嘴里听到这些的时候,仁王笑得打跌,不知道她从哪里看来的名人名言。   我喜欢你,看你很顺眼。你愿意和我生个孩子吗。   现在买墓地很贵,为了给你省钱,你愿意百年以后埋在我们家的祖坟里吗。   仁王又复述给了幸村,求婚的那天,幸村突然想起了当年,差一点就顺口说了。   肯定是她的不着调传染给他了。他这样想。   念完她的名字,剩下的话不用说出口,他大步向家里走去,雪地里刚刚踏出的脚印,转眼又被新雪覆盖上。昨天他就去看过她了,她在照片上笑得如此年轻,一甲子的岁月任由挥霍,这是逝去的人特有的权利。      那一件事,就是无法阻止你的离开。这是梦醒来的最后一刻,他眼睛里仍然带着笑,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幸村精市是很少哭的。   很少动怒的。很少着急的。   伊贺千禧也很少哭的。   经常发傻的。经常犯蠢的。   哦,所以他们都成了彼此的例外。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幸村精市吧35征文大赛忝列第三 我爱你,永永远远,时间没有什么了不起。 楔子的内容是很感奋和向上的,此处可以理解成,因为爱,为了守护对方所以变得更强;对方离开以后,心中十分伤感,还是要忍痛前行。大意如此。标题的理解和幸村对应。 机油读完以后跟我说希望看到一些谈恋爱时候的场景。但是我几乎完全没有写到。我想看看没有那些粉红情节和定情时刻、没有那些手拉手情意绵绵的、昭告天下的场景,仅仅依靠男女主角各一半的回忆,能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拼凑出来了,效果怎么样呢?全篇几乎都是回忆,直接描写的地方也要写成正在回忆,我很担心写成两个人莫名其妙就相爱了,也许真是这样,但是还是做一尝试。 因为篇幅有限,写了这些,很冗长,没什么亮点。前面太水,后面又拖沓。时间有限,缺点数都数不过来,恳请大家指教。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幸吧生贺比赛,看完了每一篇参赛文章至今的连载,如果有人能把这篇遗忘与否看完,告诉我你的想法,或许只言片语,我都感激不尽。 对于我自己来说,这是第一次写幸村,没敢莽撞写内心世界,只好写了回忆。看到参赛文中出现的多面貌多风格的幸村,我读到了很多新的东西。村哥气场太强大了。我擅自写了这些,祝他生日快乐,大家新年快乐。 PS:幸村的病症我因时间和资料有限没有查到确切的名称,只能写了其他地方看到过的急性神经根炎,如有官方资料,恳请不吝赐教:) 炊口绍2014/1/12 21:42 敬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有